长篇一 丘德功
长篇一 丘德功
Qiu De Gong


 

 

这张照片照于1970年左右, 后面的山就是格丘山


文化革命与丘德功之死 (中)

毛泽东造反和丘德功糊里糊涂的变成了毛泽东的战友



文化革命的暴风雨席卷着丘德功在中国的政治上空继续旋转,丘德功的命运就像一片枯叶在
暴风雨的夜空中狂飞乱舞。

正在这个时候奇迹发生了,站在神秘的高深莫测的乌云中的毛泽东,东一榔头,西一锤子,
将他的战友和全国的官僚们耍得糊里糊涂,摸不着头脑,捉弄够了的时候,以太阳的姿态从
云中钻出来了。

他贴出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在50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
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
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
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想到1962年的右
倾和1964年形“左”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醒的吗?”

大字报让惯于听从他的命令去整老百姓的官僚们莫明其妙,胆战心惊:你不是一直叫我们去
搞阶级斗争,去整老百姓的﹖怎么这次整老百姓就变成围剿革命派,白色恐怖了﹖当然是没
有人敢去公开责问毛泽东的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和信口雌黄的。

不管怎样,乌云散开,丘德功就莫名其妙地被救了,救他的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人民,更不
是法律和政府,而是毛主席。主席像东方红唱的一样从乌云中升起,阳光从北京的金山一直
照到农场,将丘德功从一个牛鬼蛇神,阶级敌人的地位一下子上升到与毛泽东站在一个战壕
里的造反派。丘德功因毛泽东搞文化革命而成牛鬼蛇神,现在丘德功又因毛泽东搞文化革命
而成为反对走资派的造反派,而所有这一切变化丘德功本人什么也没有做。

人们开始以新的敬畏的目光投视丘德功和其他被旧党委揪出来的阶级敌人,毛主席说他们才
是真正的革命派,但是大家,包括这些人自己心里都在打鼓﹕ 

这个阳光是真的吗?为什么毛主席要帮助我们,为什么他要让我们去反对他倡立和领导的党
委呢?而且毛泽东他本人不就是皇帝吗﹖跟着皇帝造反,这个造反还是造反吗﹖

人们用一种审度、不理解、乃至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毛泽东的这番话。人们嘴上在叫文化革命
万岁,心里在想,这是不是已经玩过的钓鱼上钩?

饱经政治运动风霜的人,都看出这场运动的荒诞不经,漏洞百出,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大家
都在翘首以待,静待下面的变化,农场一片寂静。

反右的记忆太深刻了,人们对那次的背信弃义仍记忆犹新。从毛泽东贴出大字报到人们起来
造党委的反, 夺权中间有一段非常长的沉寂。

毛主席说: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大家毫无反映。

毛主席说:
“豁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大家还像若无其事, 没有人舍得被剐, 去斗他的上司。

对于毛泽东一个比一个强烈的煽动,好像无人听到。没有一个人傻到真要去把皇帝拉下马,
因为那不就是要将毛泽东自己拉下马吗﹖当然谁也不敢将这话说出来。

但是这种平静是表面上的,人心中的冬蛰已经在那里蠢蠢欲动了。人的心中往往都存在一种
逆反的引诱,这种引诱在困难的时候,叫做希望,在生病的时候,叫做康复,在被压迫的和
受到欺侮时候,叫做反抗。 在一个暴烈的专制制度下,镇压的残忍使这种逆反引诱愈退愈
远,销声匿迹,以至人们都快忘记它了,但是它不可能死亡,因为它的死亡就像征着生命的
结束。心理大师毛泽东深知这个道理,他不断用试牙草像逗蟋蟀一样在诱发人们心中的这个
魔鬼,使它复活,使它仇恨,使它愤怒,去咬,去撕,去流血。这些官老爷们在老百姓头上
指手划脚,作威作福已经旷日月久了,怎么可能没有民愤呢?不是冤没有头,债没有主,而
是需要一把火,一旦大火烧起来,它就会熊熊映天, 毛泽东知道。

几十年后,到了国外,至天命之年后我才明白,问题不是出在不平上面,只要有人的地方就
有不平,问题的关键在于怎样对待这些不平,怎样给这些不平一个出口,否则月积日累,到
了一定时候就要爆炸。国外的现代人性,道德,宗教和哲理都主张用宽恕和理性来消除积怨
,而毛泽东认为必须斗,他说八亿人, 不斗能行吗?所以他让老百姓以牙还牙,你砍我一
刀,我就砍回一刀,毛泽东思想与现代文明就在这里分野。

他继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可是大家害怕,将来再打回来怎么办?
大家仍然无动于衷,农场还是一片静寂。

农场的文化革命的兴起可能要比中国的其它地方更为艰难,因为农场的工人干部以复员军人
为主体,对于共产党政治运动都有丰富经验,不太会响应毛泽东造反的鼓动。当农场的当权
派被从官位赶下来,与我们这些反动分子一起劳动的时候,我听到了一段非常精彩的对话,
是在中学校长李喜元与党委机关书记刘世雄之间进行的。李问刘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这时,
刘说:“我宁愿犯政治路线的错误,也不犯组织路线的错误”,刘说这段话时,神色凄凉,
但无比坚定。刘的这段话不但反映了农场工人和干部在共产党政治中的成熟和睿智, 而且
也反映了中国人对待政治斗争的根本原则,派系的远近要远远重于道理的对错。

作为党魁,毛泽东当然知道他的文化革命的艰难,不尽然来自他在人心中已经有过出尔反尔
的记录,还来自他的党的多年的铁血政策。毛泽东知道他已经在草堆上浇上了油,现在需要
有人点上火,那怕是一点火苗,熊熊大火就会烧红半边天空。到那时候,所有看风使舵,瞻
前思后的人一旦上了贼船,再无退路,就会奋不顾身的。可是谁来点这个火苗呢﹖

毛泽东使出了一个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方法,但就这个方法就已足知毛的为人,为达目的而不
顾一切。 

他打开了潘多拉盒子,放出亿万学生,让全中国的学生不上课了,免费全国串联,去造反。
将周恩来在那里苦苦支撑的国家秩序打得稀巴烂。让他们冲向工厂,机关,农场, 用他们
一知半解的毛泽东语录去套那里的革命,生产停顿了,办公室关门了,官僚们被戴着高帽子
游街,这些学生不但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且闹过就走了,没有怕报复之忧,国家陷入大混
乱,火终于点着了。

恐怕古今中外,历史将来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想出像毛泽东这样荒唐,恶毒和缺德的方法。
将未成龄的孩子用作政治工具的做法在世界上不会再有了。且不说这种做法的卑鄙,这些孩
子智鉴尚完全发育,不能对他们的行动完全负责,而且这种做法让整整一代人断绝文化教育
,对一个国家的未来会造成多大的影响。我们从这里看到了贯穿毛泽东人生的另外一个特点
,那就是打架时的狠,毒,不计后果的市井无赖式的拼命。无论毛泽东小时候用死吓退他的
父亲,或者以死三亿人对抗美国的原子弹威胁,都充满了这种不顾后果的拼命打法的凶狠,
可能正是他的这种凶狠使所有他的战友,包括柔功达到化境的周恩来望而生畏,乖乖称臣。
党委的瘫痪,使国家基层那个被普遍叫做“单位” 的怪物出现了权力真空,于是各种五花
八门的造反组织出现了,部分的掌握了单位的权力。一个特殊的被叫做造反派的群体走上了
中国政治舞台。

首先造反派这个名词是一种误导,这里所谓的造反派实际是毛泽东的工具,而毛泽东是皇帝
,那么这个群体不管叫什么,例如叫走狗,叫马屁精,都比叫造反派有道理。被叫成了造反
派反而成了一种讥讽,因为这些人是跟着皇帝去铲除异己的。如果当时中国刘少奇是党的主
席,毛是付主席,那么叫造反派就名副其实了。不过那时候大部分人又会选择跟着刘正主席
去造毛副主席的反了,被整死的就是毛副主席,而不是刘正主席了,唯一的区别就是如果刘
正主席要造反毛副主席,点火就要容易多了,将毛副主席反右,大跃进,饿死人的事迹一公
布,全国马上就会海沸山崩。

其次将这些所谓造反派被描写成一批没有头脑,脚底流脓,头上生疮的打杂抢分子是另外一
个误导。其实在文化革命斗争中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处于过上风,从诞生的那天起,他们就是
一群不由自主的炮灰。他们因旧党委抛出而哀,然后又因毛的造反而救,进而又因毛的文化
革命而荣,最后又因毛的抛弃和旧党委报复而死。他们就像一群尾巴上被系上了浇上汽油的
火柴的狗,前是死, 退也是死,他们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的悲情人物。

即当毛的文化革命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造反派从被旧党委抛出而糊里糊涂的变成与毛泽东
一个战壕与旧党委开战的时候,他们也从没有到过辉煌的境界。他们最荣耀的时候,是旧党
委被停工,各种造反派组织夺权的时候,那时候不管什么组织都叫自己为造反派,需要几个
像他们这样开始被旧党委揪过的人物来领军,点缀自己是真正的造反派,掩饰自己的保皇本
质。

农场的造反相比全国其它地方要温和得多,到了东北石油学院的学生造反到农场,解散党委
,召开斗争会的时候,农场的形势已经如箭在弦上,压不住了。紧接着青年工人黄义一贴出
了与毛泽东题目非常相似的的大字报,《炮打农场党委--我的一张大字报》,实际这时造
反已经是无惊无险,挟天子之威而号天下了,党委已经成了死尸一首,不敢还手了。然后一
批支持的大字报蜂拥而出,北京传来的模式,戴高帽子,喷射式,梯鬼头,游街,夺党委权
,成立革命委员会等等在农场原封不动地照演了一遍。

对于这些全国通演的节目,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印象最深的只是在斗争农场党委书记茹作斌
时候的一幕,他镇静自如,借大会斗他的时间,对他下面的干部说:同志们,接受党和人民
考验的时候到来了,后面他放弃了一切抵抗,对所有的控诉,一律回答,我有罪,我对不起
毛主席和大家,我向大家认罪。 他非常清楚,这些认罪都是空洞的,谁来治这些罪,怎么
治?而当有日他们回复过来时,他们对老百姓的治罪才是毫不留情和实实在在的。

等这些毛泽东设计的戏都演完的时候,农场的真正革命才开始了,农场的工人们开始企图将
涉及自己命运的真正利益, 借毛泽东的力量,归纳到毛泽东的假革命中去,来改变自己的
命运了。这时候 真正决定农场命运和农工命运的较量打着保卫毛泽东思想的旗帜的造反开
始了。

这个农场工作的人除了本来就是拖拉机和康拜因工人以外,大部分都是有各种问题,或者不
为领导信任和喜欢的工人干部,这些人没有经任何法律判决,甚至政治处罚就被集中到周围
全是劳改农场的所谓大庆五七农场,实际就是心照不宣的二劳改。 这种侮辱对于在这里工
作的人来说是压在头上的无形的石头,现在这个多年来不敢言传的愤怒终于在党委被打倒后
爆发了,人们面对着一个真正重大的和具有实际意义的命运问题,一场名副其实的革命。

问题的焦点集中到这是一个什么农场? 是石油部和大庆私设的劳改农场,还是像毛泽东五
七指示说的:

“同样,工人也是这样,以工为主,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也要搞“四
清”,也要参加批判资产阶级。在有条件的地方,也要从事农副业生产,例如大庆
油田那样。”    

一个走五七道路的农场。

农场的保皇派, 大部分是党的干部,人数只有农场5%, 他们说这是执行毛泽东五七指
示的五七农场。

农场的造反派,也就是除农场干部的大部分人说,毛主席说工人以工为主,而我们这里变成
以农为主,这是一个黑农场。

正像多年来政治运动整人一样,整人的干部绝对不谈为什么整这个人的真正原因,而千方百
计的要给被整人扣上一顶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帽子,所以这次农场的造反工人也
以治人之道还治治人己身,绝口不说自己的愤懑是石油部和大庆私设的劳改农场,自己平白
无故的被送来二劳改,而口口声声自己是在保卫毛泽东思想,大庆和石油部反对毛泽东思想
,拒不执行毛泽东的五七指示。 毛泽东说工人以工为主, 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
现在大庆和石油部让工人长期种地, 是对抗毛泽东的五七指示。造反的工人们自作聪明的
认为,只有反对毛泽东思想这个帽子,才能使大庆和石油部害怕,使他们让步。 

有趣的是在提到石油部和大庆私设的劳改农场时,我们这十一个被送到农场改造的反动学生
当然也就被拿出来做为这是变相劳改农场佐证。 但是这些农场的造反工人干部只是想将我
们用作为打大庆和石油部的炮弹,并不想真正伤害我们。所以又小心翼翼的说明,根据十六
条,学生的问题一律不整,放到运动后期再说。隐藏在同为天下受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苦
心孤诣,令人心酸。

由此可见,农场工人的造反是多么善良,多么软弱,多么苍白。

如果是真正造反,抗议反对毛泽东思想的走资派,理直气壮,就应将农场封闭,开着拖拉机
康拜因浩浩荡荡直奔大庆,可是这些造反的人心里还是害怕,没有人敢这么做,就派出一批
批的代表去大庆和石油部与已经被打倒的走资派和那里的革命委员会谈判。这就形成了一个
奇怪现象,造反的人在求被打倒的人批准,而那些在台下的官员一个个老奸巨猾, 对于这
些要求,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有罪,我反对毛泽东思想, 但是现在我没有权,我有
了权一定会考虑革命群众的要求。但是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所谓的因为工人以工为主,现
在让工人以农为主的反毛泽东思想的罪名纯然是无稽之谈。 所以农场工人要求撤消农场让
他们返回大庆的愿望注定是个死胎。

在这个时候我与丘德功有过一次严肃的谈话, 也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单独谈话。 

那是一次批判农场党委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会的会后,天漆黑一团,没有一颗星星。
我与丘德功走在回家的路上。老丘似乎还沉浸在会上大叫撤消黑农场的兴奋中,对未来
充满希望和激动,我决定提醒他一下,我开门见山:
老丘啊,要当心啊!

丘德功茫然地看着我, 他似乎不明白在这农场一片叫砸烂黑农场, 农场的官员一个个被
戴帽游街,下放黑鬼队劳动的大好形势下,此话从何说起。

我解释说,要防止形势倒转,秋后算账啊!

丘德功一下明白了, 他激动地说,我知道, 但是他们是反对毛泽东思想,我们是在保卫
毛泽东思想, 他解释给我听,无论如何, 他们不能说我们捍卫毛泽东思想错的,给我们
定罪名,他露出一种自认为非常得计的自信。

看出我一付不以为然的样子, 他补充说:
不过我也只是跟在大家后面叫叫,农场所有人都在叫砸烂黑农场。

这倒是真的,差不多所有运动开始被党委打成反革命的人,现在都是各群众组织的头头, 
而老丘只是一个人数众多的组织的普通成员,他还是当心的。将来算账时至多批判一下就算
了。

但是我错了, 老丘更错了,在秋后算账时,他们放过那些跳得最凶的, 但是苗正根红的
人,抓的和瞄准的就是有过历史问题和出身不好的人,哪怕这些人只是唯唯诺诺地跟在后面
打小旗。

谁也没有想到丘德功要以生命为代价去偿还他怯生生地跟着大家叫嚷砸烂黑农场的小小罪过
。 更悲惨的命运在等待丘德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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